被放大的伤害和敌意

熊惠娥

星期天中午，秋和老公去面点王吃午饭，远远就看到门口排起了长龙。前一段时间面点王装修的时候，她觉得大惑不解，生意从来不曾冷清的他们，为什么要装修呢？害得她不想做饭的时候竟然找不到心仪的去处，顿时感到面点王的存在对她的意义。这里的粥、面、饺子及各类面点，可以快速解决口腹之欲，还免去了一番劳顿之苦，对于难以享受做饭的乐趣的她来说，体味到面点王真的不负“都市人的大厨房”的美誉。终于又可以自由进出这样的大厨房了，秋感觉到一阵轻松。

久违的灿烂阳光，像催化剂一样令心情变得愉悦，一扫之前的阴雨连绵的压抑，感觉到了夏天的气息。穿一件薄裙也不觉得冷了，第一次脱去冬天的厚重衣服，身体变得轻飘起来。

排在队伍的最后面，阳光照在身上会有些晒，秋没有收起她的遮阳伞。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服务员身上，她在询问排在前面的人谁跟谁一家及一家有几个人的问题，秋则盘算着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就餐的问题。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小女孩的叫声，秋回头一看，一个和妈妈一起排在他们身后的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在用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原来秋的伞尖碰到了她的额头，可能有些疼吧。秋赶紧说对不起，并把伞收起来。她感到有些歉意，但自己道歉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孩的身材高挑、肤色晦暗的妈妈，一边揉小女孩的额头，一边嫌恶的嘀咕着什么。从她的表情和脸色看来，她相当愤怒了。她大概三十多岁，但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到青春的痕迹了。“她对我有很大的意见吧”，秋心想。她的心里起了涟漪，刚才的轻松一扫而光。她不想回头看那位妈妈满脸的怒色，感觉有些惴惴不安。

终于轮到他们了，秋逃一样的跟着服务员走进去。面点王新装修的风格令人爽心悦目的，带着几分艺术的气息，格调高雅了许多，跟以前的感觉的确不一样。秋的心情恢复了一些平静。服务员带着他们来到两张桌子并排的地方，他们被安排在靠墙的桌子。秋对桌子的这种摆法颇不认同，挨得实在太近了，要是一家四口人还不错，如果是两家素不相识的人难免会不舒服吧。还没有坐定，刚才那对母女被带到和他们并排的桌子。生活从来就不缺乏戏剧性，秋觉到有些冤家路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

小女孩准备坐在和秋并排的座位上，看来她对刚才的事情没有那么介意了。但没有料到小女孩被她妈妈气呼呼地拉开，并让她坐到对面的座位。秋完全没有料到会被这样的对待，她更忐忑了，她意识到她被当成坏人或敌人了。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她也在看秋，她本该无邪的眼睛里竟有了些戒备和敌意。她在妈妈的脸上镜映到的是被放大了很多倍的伤害和敌意，而伞尖儿的碰触让她实际体验到的只是有点疼而已。实际的伤害和体验到的伤害已经远远地错位了。对这样一个无意之过，如果别人道歉了，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回应说“不要紧”吧。而这位妈妈却像体验到了深仇大恨似的。

老公去点餐了，那位妈妈也去点餐了，只剩下秋和小女孩坐在那里。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了，被当成坏人，她最好克服自己想跟小女孩说点什么的欲望，只好洗洗碗筷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脑海里还盘旋着能不能换个位置的想法，又立刻否认了这个不可实现的愿望，那么多人还在排队呢。

老公很快点好餐回来了，秋开始吃她喜欢的生姜瘦肉青菜丝粥，她刚才的局促不安平复了一些。过了一会儿，那位妈妈也回来了。秋以为她会坐在跟她并排的座位，再次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她搬了个凳子坐到桌子的过道边去了，以离秋这个“危险”的人物远些。

看来那位妈妈习惯用行动化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她用让别人难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难受。秋的确体验到了她传递过来的难受。她低头吃着碗里的东西，一向清香的瘦肉粥淡而无味。她刻意不去看那位妈妈的脸，她的小题大做带给秋的不舒服让她有些恼怒，在右边墙上的镜子(那位妈妈的脸正对着镜子)里，秋无意中憋见她还带着怒气的有些扭曲的脸。

那位妈妈小时候究竟曾感受了怎样的伤害呢？她的内在有一个受伤的小女孩，对外界充满敌意，带给她伤害的很有可能是她的父母。对我们的人格有这么根深蒂固的影响的一般都是父母，而且在孩子六岁前。她像她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当她因为成长的需要，当她想要跟爸爸亲近的时候，爸爸能看到她的情感需要并回应她的需要吗？她感觉到妈妈的竞争和敌意吗？这种敌意容易作为信任的碎片留在人格结构中。而生命早期的人际互动模式会进入潜意识形成病态信念，如外界是危险的，充满敌意的。她内在的敌意很容易让她把本来没有的敌意感受为敌意，或放大敌意。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就是投射了，她把她内化的客体表征如敌意和伤害，放到她碰到的人身上，比如秋，并且以敌对的方式回应。这种敌意对她的人际关系和亲密关系都将产生不可磨灭的消极影响，带来人际困扰和婚恋难题。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吃饭似乎也显示了某种迹象。在她的身上也看不到一点幸福的影子，有的是紧张和戒备。现在，当小女孩因为年龄阶段的需要，想跟自己的爸爸亲近的时候，想必这位妈妈不会是欢欣鼓舞的吧，她内在容易受伤和充满敌意的小孩想必会带着敌意地跟小女孩竞争吧。妈妈这个阶段的敌意和竞争又可能在小女孩的人格中留下终生的烙印。

秋匆匆吃完饭，像逃似的离开那个让人压抑、不快的场域。她觉得难受，那位妈妈比她更甚吧。小女孩看到妈妈一脸的不悦，她也什么也不敢说了。她们三个人各怀心思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内心却思潮翻滚着。只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老公，悠然自得地享受着他的食物。秋心想她是可以逃离的，而小女孩却必须跟她妈妈捆绑在一起。在可见的将来，如果没有什么外力阻断(如心理咨询)，小女孩将来做妈妈的时候也是一个经常让孩子在她脸上镜映到伤害和敌意的妈妈吗？很有可能这种创伤要代际传递下去了。

令人安慰的是，不管是古典的抑或是现代的精神分析，在中国的大地上快速地传播开去。如果每对将为人父母的夫妻，懂得其中的育儿学道理，避免在孩子人生成长的关键前六年用不适当的方式跟孩子互动，将会为孩子一生的心理健康打下坚固的根基，孩子患上心理疾病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我们也不会落入“父母皆祸害”的窠臼，这将是父母之大幸，孩子之大幸，社会之大幸。